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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间视域下的上海“街道”书写:以新感觉派小说为例

2020-07-14 08:57:54 城市的文章 访问手机版

空间视域下的上海“街道”书写:以新感觉派小说为例

引子:文学中的空间,大部分是城市的空间,街道是空间中最主要的意象特征

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西方文化思想界发生的空间理论转向,将空间问题的反思从文化地理学逐渐蔓延到文学研究中来。

空间视域下的解读导致有关城市文学的研究与日俱增地呈现出与多个学科交叉渗透的趋势,都市的特征也从稳定统一走向了多元变幻,在此基础上,文学中的城市空间不仅是都市生活的资料库,故事和情节展开的一个场景,更加成为多元开放的空间经验的一个有机部分,从而独立地表现出了多重性、想象性和现代性。

街道是空间中最主要的意象特征

文学中的空间,大部分是城市的空间,在众多的或具体或抽象的城市空间构成元素中,凯文·林奇认为,街道是空间中最主要的意象特征。

“街道,正是城市的寄生物,它寄寓在城市的腹中,但也养育和激活了城市。没有街道,就没有城市。巨大的城市机器,正是因为街道而变成了一个有机体……城市借助于街道,既展开了它的理性逻辑,也展开了它的神秘想像。”

雨果在《悲惨世界》中围绕穷人居住的窄街小巷来构建巴黎黑暗的想象性空间:穷人的陋巷空间晦暗阴森、犹如迷宫,和巴黎引以为豪的通衢大道针锋相对;波德莱尔塑造的巴黎“浪荡者”(flaneur)形象,无所事事,终日在街头游逛,流连于新空间如林的商品之中,体验物欲横流,也能心生快感。

本雅明的《拱廊研究计划》更是将文艺批评置于都市的空间维度下。拱廊街,一条19世纪带有大玻璃顶棚的巴黎商业街,在本雅明看来,构筑了现代都市景观的典型形态,是资本主义社会的微缩景观……

街道作为城市空间的代言书写,是由来有自的。

在空间理论的视域下,近代中国,对于城市的空间建构、对于城市“街道”经验的描摹最为典型的当属新感觉派小说。

现代派之前的小说中,都市的景观仅是小说人物活动的舞台和背景,穆时英、施蛰存、刘呐鸥等新感觉派主将第一次将空间构成元素的地理景观做为特殊的小说要素和独立的审美对象,充分调动了各种现代技巧来构筑文学上海多重的想象空间。

自19世纪40年代开埠以来,上海逐步与中国传统社会分离并奇迹般地崛起,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上海已经成为整个亚洲最繁荣的国际化大都会。以南京路、九江路、汉口路、福州路、广东街和霞飞路为代表的上海街道,宏伟、奢侈、浪漫、优美,代表了那一时期最高的建筑艺术水平,确立了上海卓越的空间地位。

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上海已经成为整个亚洲最繁荣的国际化大都会

它们承载了城市的商品和消费,延续了城市的历史和未来,收容了城市的嘈杂和混乱,也散发着都市的欲望与时尚。这座以租界为中心,以消费文明、工业文明为形态,以人与人、人与物、人与社会的全新关系为内核所建构的现代城市,显现出感官的、消费的、情欲的和批判的等多重元素杂糅并置的空间特征。

一、“街道”:碎片化的感官空间

新感觉派作家在写作技巧上一个突出的特点就是将叙述者的“感觉”上升到最显著的层面,用意识的跳跃和流动进行对都市的表述与体验。在新感觉小说的街道书写中,感官知觉都参与到了都市空间的构建中。

穆时英的笔下,街道是色彩声光感觉化地结合在一起的感官空间,显示出一种疯狂的都市之美:“红的街,绿的街,蓝的街,紫的街……强烈的色调化装着的都市啊!霓虹灯跳跃着——五色的光潮,变化着的光潮,没有色的光潮——泛滥着光潮的天空,天空中有了酒,有了灯,有了高跟儿鞋,也有了钟……”五彩缤纷的镜头语言把都市的影像冲击得支离破碎,反而突现并强化了都市怪诞扭曲的感觉。

色调、光潮,街道两旁的各种店铺一起构成了一个色彩斑斓、纸醉金迷、声色犬马的街。沿街的商店、舞厅、跑马场、百货商店、影戏院,街道上的汽车、电车,日本舞场,铺道上的行人、摩登女郎、英国水手、妓女、乞丐……都会的人与物随着街道的蔓延蜘蛛网般的相互交织,音乐声、叫卖声、乞讨声同吴声软语相互对峙,不同身份的人、对比鲜明的景观在街道上同等呈现。

街道作为开放性的都市空间,有多元化和流动性的复杂特征

这些碎片化的街景无不体现了街道作为开放性的都市空间的多元化和流动性的复杂特征,在视觉与听觉上,行走其间的人们很难不被这种都市的现代性所影响、所震撼、所冲击。

在刘呐鸥的《都市风景线》中,作家漫步街头,写出了这座都市带给他的知觉,“我觉得这个都市的一切已经死掉了。塞满街路的汽车,轨道上的电车,从我的身边,摩着肩,走过前面去的人们,广告的招牌,玻璃,乱七八糟的店头装饰,都从我的眼前消失了。我的眼前有的只是一片大沙漠,像太古一样地沉默。”

然而到了晚上,这荒漠之地就会变成妖魔之地,“将近黄昏的时候,都会的人们常受妄念的引诱。都会人的魔欲是跟街灯的灯光一起开花的”。

在作品中,作家用意识流的表现手法将都市的街头意象和太古般的自然界以及虚幻的神魔世界相结合,街头的人、物在眼前消失,都市瞬间像太古一样沉默与虚空。

然而,华灯初上,在这太古般的沙漠上,就会妖精出没,城市在歌舞升平中奇迹复活。这段描写本能的表达出作者对“都市文化的整体性想象”,现代文明并没有把人从本能的世界中拯救出来,都市的繁荣并未改变人心的荒芜。在五光十色的街道中,感官的冲击未能改变都市人心灵的惶恐与苍白。

二、“街道”:物化的消费空间

茅盾曾表示上海的特点便是“消费膨胀”“消费和享乐是我们都市文学的主要色调”

都市在穆时英的笔下就是街边的“亚历山大鞋店,约翰生酒铺,拉萨罗烟商,德茜音乐铺,朱古力糖果铺,国泰大戏院,汉密而登旅社……”穆时英以小说叙述者的身份,站在高层建筑的阳台上,眺望都市街道夜景:

“街上连接着从戏院和舞场里面回来的,哈士蟆似的车辆,在那条两座面对着勃灵登大厦和刘易斯公寓造成的狭巷似的街上爬行着。街上稀落的行人,全像倒竖在地上的,没有人性的傀儡似地,古怪地移动着;在一百多尺下面的地上的店铺和橱窗里陈列着的货物,全瞧着很精巧细致,分外地可爱起来了。”

从这一段对街道的描写中,我们可以看出穆时英对于人和物质的爱憎分明。他虽然痛恨人的物化现象,但又情不自禁的流露出对都市物质世界的偏爱和欲望。

作家一方面反抗物质压迫,对机械文明造成的人的沉沦怀有深刻的质疑和警惕;另一方面,却沉醉迷恋于物质带来的方便与享受,对物质文明有一种深深依恋。

作家们笔下描写到的街道景致,多是散发恋物气息的,勾起行人消费的欲望。在《春阳》中,施蛰存描绘出商业的街市对来自乡下的婵阿姨释放出的消费的诱惑。走在南京路上婵阿姨,看到“什么店铺都在大廉价”,“看看绸缎,看看瓷器,又看看各式各样的化妆品,丝袜,和糖果饼干。她想买一点吗?”

上海的街道在新感觉派作家的笔下就是商品铺排的街,是一个勾引人消费的空间,而行走其间的路人也成为作家笔下物化的商品。摩登女郎把她的恋人看作雀巢牌朱古力糖、上海啤酒、糖炒栗子等;男人上街时“把姑娘当手杖带着”;漂亮的太太被丈夫看成是他时髦的“苹果绿的跑车”的装饰品;摩登女郎像“一辆1933型的新车,在五月橙色的空气里,沥青的街道上,鳗一样在人丛中滑行着。”

新感觉派作家们用街道上晃动着的摩登女郎的身影、街道上穿梭而过的甲壳虫似的汽车、街道旁高耸的摩天大楼、街区中变幻莫测的各式霓虹招牌、空气中弥漫着的“酒精,汗液和油脂的混合物”共同构建了一座上海物化的消费空间。

新感觉派小说是商业性极强的文学。都市新的消费场所成为他们笔下司空见惯的背景,如果离开这些都市商业景观的空间构筑,不能想象小说里的人物怎样完成各自的“现代”转型,作品又如何去阐述有关生存与物质关系的创作母题。世俗的物质世界和物化精神是上海标志性的空间定义。

三、“街道”:短暂的情欲空间

陈思和教授认为,半殖民地的统治者不会真正按照西方文明的标准来塑造上海,他们将殖民地变成一个即使在自己的国土里也不便放纵的情欲乐土,一切情欲因素都可能在殖民地领土上变本加厉地膨胀。

新感觉派作家们对都市的认知起步于他们对街道不同角度的观察和步入其间的游荡。街头漫步者融入街道景观,既是观察者,又是街道景观的一部分。他们的身体随着城市文本的厚薄而起落,通过感受街道来获取城市经验。作品中的男主人公从容漫步,偷窥女性身体,想象和她相关的一切,进而开始一段爱情或者欲望的角逐。

施蛰存《梅雨之夕》的主人公,在一个雨天的傍晚,街灯初上时,沿着大街漫无目的的行走。街道颇有些诗意。在这美丽的雨中的街道上,他看见一位美丽的未带雨具的女子。他为她撑伞,随着她走在雨中的街上,一边行走一边陷入遐想,甚至构筑起自己和她的生活。最后,女子谢绝他继续护送的好意,消失在黄昏里,留下男主人公独自惆怅。《花梦》中,一个倍感寂寞的休息日,男主角桢韦在街上偶遇一位美丽时尚的女孩儿,由最初的因“苗条体态”产生的“好奇”,转为一睹芳容后的倾心爱慕。

叶灵凤《流行性感冒》的主人公,在一个二月的傍晚,站在南京路上的一个洋书店门口,听见旁边一个黑衣女人念着Men without women(没有女人的男人)。她有猫一样圆而黑的眼睛,在阴影里得意忘形的笑着。在冬的寒夜里,女人出现,以她的突然的夺目的光芒,在远不可及的云层里,填补了广大的黑暗的空间。她来来往往,消失在人群中,留下无边的黑暗。只剩下在街边茫然、发愣的“我”。

街道这一开放性空间提供给都市人新的行为模式。行走在街上的男男女女互不相识、互不相干,偶遇的男女在作品中泯去各自的背景,快速地上演了一出离合聚散。但是爱慕与幻想只能存活于街道,短暂和偶然是新感觉派情欲书写的主要特征。

上海著名的永安百货

于是乎刘呐鸥在他的《两个时间的不感症者》中干脆借女主人公之口说道,“在这都市一切都是暂时和方便,比较地不变的就算这从街上竖起来的建筑物的断崖吧,但这也不过是四五十年的存在呢。”

街道的公共空间特征,使得各种版本的情爱故事能够摒弃传统价值准则在街道上得以演绎。但是这种没有婚姻契约、没有道德羁绊的情爱也只能存活于街道。作家们围绕街道展开的都市情爱叙事,构筑了城市空间的情欲内核。

四、“街道”:隐形的批判空间

列斐伏尔把都市空间分为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两种。新感觉派作家错综复杂的文化意识不能以这种划分方式一言以蔽之。新感觉派小说的文学史意义不仅停留在创作表面的上海现代性生活的记录和眼花缭乱的现代文学表现技巧的追求,在新感觉派的小说创作中不乏有对现实社会底层人们生活的捕捉。他们笔下的“街道”不仅飘荡着“奶油、巧克力和咖啡、香粉的味道”,也时不时“散发着尘埃、嘴沫、眼泪和马粪的臭味”。

施蛰存在《薄暮的舞女》《四喜子的生意》、《阿秀》、等小说中对社会底层的人力车夫、舞女、娼妓的不幸和生存的困境有过不同程度的表现。被誉为“中国的新感觉派的圣手”的穆时英笔下,也有描写战乱动荡社会中家庭解体的《莲花落》……

上海的街景在很多作品中都被当做事件发生背景

文学中的“街道”集中体现了上海城市空间的时代气质和精神内核

其中,穆时英的《街景》是最意味深长的。作品的叙事语言是影像化的,在一条街上铺撒了几组人物、并置了几个镜头:三个修道院的童贞女、跑车里的青年男女、街角的老乞丐、商店橱窗外的恋人和咖啡店里的男女,身份不同、心事不同,因为一条街道被联系在了一起。

  1. 镜头一:三个修道院的金黄色头发的童贞女在街边慢慢走着,她们是上帝的宠儿,高不可攀;
  2. 镜头二:街上的豪华跑车中的两对男女同一大堆的时髦用品,他们是社会的宠儿,极尽奢侈;
  3. 第三个镜头老乞丐如蝼蚁般在街头死去——“轮子压上了他的身子。从轮子里转出来他的爸的脸,妈的脸,媳妇的脸,哥的脸……他叹息了一下,在泪珠儿后边,在老实的嘴犄角儿那儿,这张褐色的脸,笑的脸笑着。便闭上了那只没瞎了的眼珠子。……”。濒死前,老乞丐的眼前浮现出家人的脸和他永生都回不去的乡土。随后,他的人生迅速被枯叶般地清除出了这座无情无义的城市,“地上血也没有,只有街旁有许多枯叶。穿了红背心的扫街人,嗖嗖地扫过来,扫了那些枯叶。”作品的最后,街边,站在橱窗外的一对白领恋人,正精打细算地盘算着买些什么。

《街景》在空间中,用现代主义的表现手法构筑了城市的两极生活,蕴含着穆时英对于城市文明的反思与现实主义的批判,在新感觉派所构筑的都市空间中,“感觉”始终支撑着现实与文学的关系,他们坚持以艺术的精神去透视与体验城市的文化与文明,这也是他们所塑造的人物即便有反思,但也始终无法“背叛”城市的原因。

新感觉派作家作品中的“街道书写”建构了城市空间流动变幻的特征。这些文学中的“街道”集中体现了上海城市空间的时代气质和精神内核:

  • 既是城市的景观,又是城市的精神;
  • 既是一种行走的心理状态,又是一种商业化的生活方式;
  • 既是一种对物质和情欲的迷恋,又是一种对城市文明的疏离与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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