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惠州一绝
苏轼〔宋代〕
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
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这首诗是苏轼被贬惠州时所作,岭南瘴疠之地在他笔下却成了四季如春的桃源。罗浮山麓的卢橘黄、杨梅红次第绽放,最诱人的是晶莹如玉的荔枝,甘露凝脂般甜美。被贬谪的苦闷被荔枝的甜蜜冲淡,他戏称每日狂啖三百颗,甘愿化作岭南人。这个豁达到近乎痴顽的吃货形象,恰是苏轼以舌尖温暖人生的写照,荔枝核般的苦涩他早已尝透,偏要咂摸出琼浆玉液的滋味,在岭南的瘴雨蛮烟里,活出荔枝般鲜灵透亮的姿态。
2
过华清宫绝句三首·其一
杜牧〔唐代〕
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杜牧行至骊山脚下,望见层层叠叠的宫阙在暮色中绵延如绣,山顶行宫的朱门次第敞开,仿佛在迎接某种盛大的献礼。他忽然想起三十年前那场改变大唐命运的安史之乱,玄宗为搏贵妃回眸一笑,竟动用八百里加急驿站,将岭南荔枝快马送至长安。那些沾着露水的新鲜果实,每一颗都浸着驿卒的汗水与马蹄的鲜血。此刻他提笔写下"一骑红尘妃子笑",笔锋陡然转折,"无人知是荔枝来"的诘问如利刃破空。荔枝的甘甜与民生的苦涩形成刺眼对照,这位曾注解《孙子兵法》、心怀经略之志的诗人,用最温润的果名,刻下了对盛世危局的辛辣讽喻。
3
重寄荔枝与杨使君时闻杨使君
欲种植故有落句之戏
白居易〔唐代〕
摘来正带凌晨露,寄去须凭下水船。
映我绯衫浑不见,对公银印最相鲜。
香连翠叶真堪画,红透青笼实可怜。
闻道万州方欲种,愁君得吃是何年。
白居易这首荔枝诗是唐人友情与风物的双重写照。公元819年,他调任忠州刺史,与万州刺史杨归厚这对“吃货”诗友隔江相望。诗中“凌晨露”的荔枝,是白刺史天未亮就亲自采摘的诚意,裹着巴蜀山间的清冽;“下水船”的急送,是跨越江流的情谊速递,生怕鲜味减损分毫。当“绯衫”映红荔的鲜亮,与“银印”对青笼的冷艳形成视觉交响,白居易以戏谑口吻调侃友人:您这会儿张罗种树,待到枝头挂果,怕是黄花菜都凉喽!这抹穿越时空的“红透青笼”,既是岭南珍果的惊艳亮相,更是两个被贬谪的灵魂在美食慰藉中的惺惺相惜。
4
咏荔枝
丘浚〔明代〕
世间珍果更无加,玉雪肌肤罩绛纱。
一种天然好滋味,可怜生处是天涯。
此诗是明代士大夫咏物言志的典范。生长于海南的诗人,以“玉雪肌肤罩绛纱”的绝美意象,将荔枝比作身披红纱的琼瑶美人,果肉莹白如凝脂,果壳红艳似轻绡。这般天然去雕饰的姿容,恰似天涯海角滋养出的灵秀风物。末句“可怜生处是天涯”的“可怜”,实为爱怜至深之语,世人皆知荔枝是珍果无加,却鲜少体悟这颗颗赤珠承载着多少瘴雨蛮烟的滋养。丘浚身居庙堂却心系琼州,将岭南风物化作对故土的深情凝视,正如他笔下荔枝,虽生在天涯,却以天然好滋味征服世人,恰似海南子弟在朝堂绽放的灼灼光华。
5
成都曲
张籍〔唐代〕
锦江近西烟水绿,新雨山头荔枝熟。
万里桥边多酒家,游人爱向谁家宿。
张籍笔下的成都,是烟水浸润的温柔乡。新雨初霁,锦江西畔的山头荔枝次第染红,晶莹果肉裹着南国特有的甜润,在蜀地温润的气候里酝酿成诗。这位曾历经战乱、深谙民生疾苦的诗人,此刻却以闲适笔触勾勒万里桥畔的烟火人间,酒旗招展的坊市间,荔枝的清甜与酒香交织,引得游人醉卧不知归处。这抹猩红既是巴蜀风物的点睛之笔,更暗含诗人对太平盛世的期许:当荔枝的甘美能跨越山海成为市井寻常,或许正是天下安泰的最好注脚。
6
荔枝二首·其一
徐夤〔唐代〕
朱弹星丸粲日光,绿琼枝散小香囊。
龙绡壳绽红纹粟,鱼目珠涵白膜浆。
梅熟已过南岭雨,橘酸空待洞庭霜。
蛮山蹋晓和烟摘,拜捧金盘奉越王。
此诗是晚唐士人咏物寄情的典范。他以"朱弹星丸"喻荔枝之形,日光下红艳如火,绿萼如琼枝缀满香囊,龙绡般的果皮裂开时,红纹粟粒般的果肉裹着鱼目珠般的白浆,将岭南佳果的色香味凝于笔端。这位历经黄巢之乱、目睹大唐倾颓的诗人,在"梅熟已过南岭雨"的时令更迭中,借荔枝的娇贵难存暗喻盛世难再。蛮山烟雨中采果人踏晓奉果的场景,恰似士人捧着残破山河欲献无门的苍凉,那金盘中的荔枝,终究成了献给末代越王的悲歌。
7
菩萨蛮·子规啼破城楼月
李师中〔宋代〕
子规啼破城楼月,画船晓载笙歌发。两岸荔枝红,万家烟雨中。
佳人相对泣,泪下罗衣湿。从此信音稀,岭南无雁飞。
此诗以荔枝为眼,写尽岭南贬谪的苍凉。他本是北宋能臣,因直言进谏触怒权贵,被贬至蛮烟瘴雨的岭南。词中"两岸荔枝红"的艳色,恰似他跌落尘埃的华年,当画船载着笙歌远去,唯有荔枝在烟雨中红得惊心。这抹猩红是岭南的胎记,也是北人眼中的异数,就像他空有经世之才,却只能在南荒看大雁不至、音信全无。泪湿罗衣的佳人,何尝不是诗人自况?荔枝的甜与泪水的咸,在烟雨中酿成永恒的苦涩,恰似他宦海浮沉后,对故乡最深切的凝望。
8
岭南荔枝不可寄远龙眼新熟辄
以五日颗奉晦叔
张栻〔宋代〕
手自封题寄故人,聊将风味赴诗唇。
千年尚忆唐羌疏,不污华清驿骑尘。
张栻在广南西路经略安抚使任上,目睹岭南荔枝红透枝头,却以"不可寄远"的无奈开篇——这抹猩红虽能醉人,却难越瘴烟蛮雨。诗人亲手封缄龙眼寄赠友人,看似写闲适风雅,实则暗藏机锋。他追思东汉唐羌上书罢贡荔枝的壮举,更将批判笔锋指向唐玄宗为博妃子笑而动用驿骑的奢靡。当世人皆道荔枝甜美,张栻却从果壳间咂摸出民生多艰的苦涩。这位理学大家以果为镜,照见的是士人"不污华清驿骑尘"的清正,更是对岭南风物背后血泪的深沉叩问。
9
荔枝二首 其二
郭祥正〔宋代〕
暑馆风沈睡眼醒,荔枝新熟暗香生。
玉纤为剥红绡颗,甘露初凝湿水晶。
郭祥正自号“醉吟先生”,诗风承李白飘逸,一生宦海沉浮,却在岭南荔枝的甘甜里寻到了片刻安宁。诗中“暑馆风沈睡眼醒”的慵懒,恰似他辞官归隐后的松弛,当朝堂的争斗化作青山东麓的云烟,唯有荔枝新熟时迸发的暗香,能唤醒诗人沉睡的诗魂。他写佳人“玉纤为剥红绡颗”,将果壳比作薄如蝉翼的红绡,果肉喻为“甘露初凝湿水晶”,这般精雕细琢的笔触,哪像是历经元丰年间党争的老人?分明是那个皇祐五年进士及第、意气风发的少年,在荔枝的晶莹里重获了写诗的纯粹。末句虽未直言归隐之乐,但“暑馆”“荔枝”“玉纤”构成的清凉世界,早已将官场的污浊洗得干干净净。
10
荔 枝
戴叔伦〔唐代〕
红颗真珠诚可爱,白须太守亦何痴。
十年结子知谁在,自向中庭种荔枝。
戴叔伦笔下的荔枝,是时光酿就的苦涩与释然。他一生宦海浮沉,看尽官场冷暖,却在庭中种下这南国嘉木。"红颗真珠"的艳色,映照着诗人两鬓如雪的沧桑;"十年结子"的叩问,暗含着对功名如幻的彻悟。当荔枝在蜀地庭院悄然成熟,这位曾历安史之乱的老臣,早已将岭南的瘴雨蛮烟、长安的朱门绮户都化作果壳上的露水。他自嘲"白须太守亦何痴",实则是以躬耕之姿,将半生宦途颠簸都沉淀为果肉里的清甜,那颗颗红绡包裹的何止是果肉?分明是士人用风骨滋养出的精神果实,在贬谪之地倔强生长,终成超越时空的生命甘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