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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性描写”平议

2024-01-12 15:32:05 爱情的文章 访问手机版

《金瓶梅》“性描写”平议

 内容提要

《金瓶梅》中的性描写作为一种文学现象出现,是明后期社会文化、时代风尚和文学发展的产物.从全书的主旨、结构、人物等方面来看,这些描写具有不容任意删汰的价值和意义。

时至今日,恐怕那种视《金瓶梅》为“淫书”的陈腐观念已经绝迹,但小说中存在着大量的甚至是赤裸裸的性描写却是无可讳言的事实。过去曾有“三十六处大描写,七十二处小描写”之说,现在更有人作过这样精确的统计:全书的性描写共有一百零五处,其中大描写三十六处,小描写三十六处,一笔带过者三十三处。这就留给人们一个有待破解的谜:为什么会在“金瓶梅时代”出现《金瓶梅》这种现象呢?

《金瓶梅》的性描写作为一种文学现象出现,并非横空出世,空穴来风,而是明后期社会文化、时代风尚以及文学发展的必然产物。尽管学者们对《金瓶梅》产生年代还存在着万历和嘉靖年间的分歧,但并不影响我们对此作出宏观地描述和把握。众所周知,明代中叶以后是中国酝酿着一个大转变的时期:城市生活和商品经济空前发达,资本主义经济萌芽终于破土而出,作为一股新的有生气的社会力量,登上了历史舞台。这一重大的历史新动向,必然带来旧有思想文化体系的松动、解体和新观念新思潮的产生、流布。由王阳明“心学”分化而来的王学左派,特别是李贽等人,大胆地揭露了程朱理学——假道学的虚伪性,肯定了包括“食色”在内的人的自然欲求,在当时形成了一股要求个性解放的浪漫潮流,颇具思想启蒙的味道。反映在文艺思想上,不但有李贽“童心说”的提出,而且也有汤显祖“以情抗理”的张扬,还有冯梦龙“以男女之真情,发名教之伪药”的呐喊,等等。文学创作也为之一变。其中之一就是平淡无奇的市民生活成为创作的重要题材。在这一类作品中,“对人情世俗的津津玩味,对荣华富贵的钦羡渴望,对性的解放的企望欲求,对‘公案’、神怪的广泛兴趣,……尽管这里充满了小市民种种庸俗、低级、浅薄、无聊,尽管这远不及上层文人士大夫艺术趣味那么高级、纯粹和优雅,但它们倒是有生命力的新生意识,是对长期封建王国和儒学正统的侵袭破坏。”①但是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人们肯定性而又难对此作出正确的导向和自觉的规范,就难免泥沙俱下,色欲横流。文学作品中出现露骨的性描写,实属情理之中的事情,且不论“三言二拍”、《金瓶梅》,就连《牡丹亭》亦未能免俗。需要指出的是,这些作品中的性描写作为对程朱理学“存天理、灭人欲”的一种反动,带有着一定的人文主义色彩。

另一方面,处于封建社会解体前夕的明代后期,又表现出极端的腐朽性。朝廷上下淫靡之风盛行,成为这个时代的一个重要表征。鲁迅先生在论及《金瓶梅》的性描写时说:“而在当时,实亦时尚。” ② 这首先表现在皇帝的淫滥。从宪宗开始,就有方士胡僧以献房中行乐的秘方获贵,武宗、世宗、穆宗则衣钵相传,笃信媚药,淫佚无度。其中穆宗服用媚药,“阳物昼夜不仆,遂不能视朝。” ③ 后来的神宗又花样翻新,尤爱男宠(西门庆亦有此癖),后宫淫乱,还分什么春、夏、秋、冬的名目。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臣僚纷纷效尤,名相如张居正,亦不例外,社会风气的堕落可想而知。这一恶劣的风气自然也波及到文人圈内,不少文人学士诗酒放诞,狎妓宿娼竟被传颂为文坛佳话,如李开先宿妓染疥,谢榛赋曲得妾,王世贞诗赞“鞋杯”,藏晋叔与娈童戏游,汤显祖赠诗调侃屠隆染花柳病。在这种淫荡之风的鼓煽之下,年轻女子对春宫图毫不忌讳,④甚至当时的酒杯茶具,俱绘男女私亵之状。 ⑤ 了解了这些,也许我们对《金瓶梅》中大量的赤裸裸的性描写就不会感到困惑不解了。

现在经许多学者考定,《金瓶梅》中露骨的性描写,还直接受到比它刊刻早了近百年的《如意君传》的影响。《如意君传》又名《阃娱情传》,是一篇不到万字的小说,主要叙写武则天晚年的淫乱生活。它用了三分之二以上的篇幅,写武则天在七十岁高龄之时,得到伟岸雄健、阳具硕大的青年男子薛敖曹,召进宫内,通宵达旦,恣意淫乐。“如意君”就是她对薛敖曹的爱称。赤裸裸的性交场面、过程、动作、姿势以及淫话的描写渲染,构成了这篇小说的主要内容。读过《金瓶梅》人会记得,在第三十七回中描写西门庆和王六儿行房时提到:一个莺声呖呖,犹如则天遇敖曹。”这就明白地告诉人们,《金瓶梅》的作者读过这篇小说,并在创作中有意识地吸收了《如意君传》的一些细节描写。有的学者把两部小说的性描写加以比照,指出《金瓶梅》有许多大描大写是直接模仿、抄袭于《如意君传》,如第十八回、十九回、二十七回、二十八回、二十九回、五十回、五十一回、五十二回、六十一回、七十三回、七十八回、九十九回等。当然,我们指出这一点并没有回护《金瓶梅》的意思,只不过想说明一个基本的历史事实。

就在《金瓶梅》的抄本阶段,已有人着眼于书中性描写而把它视为“淫书”,并诅咒说:“此等书必遂有人板行,但一刻即家传户到,坏人心术,他日阎罗究诘始祸,何辞置对?吾岂以刀锥博泥犁哉!” ⑥ 但何为“淫书”,却一直没人作概念上的厘定和实际的区分。现在,一般来说是依据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的论述,把那些“著意所写,专在性交,又越常情,如有狂疾”,“意欲媒语,而未能文”的作品,划归“淫书”之列。换言之,被称为“淫书”的作品,离开对社会生活的反映和人物形象的刻划,为写性而写性,一味追求感官的刺激和阴暗心理的满足,实质上起到一种导欲宣淫的作用。如明末清初的《痴婆子传》、《绣榻野史》、《肉蒲团》、《灯草和尚》、《昭阳趣史》、《两肉缘》等,即属这类作品。

那末,依据上述标准,《金瓶梅》不能视为“淫书”是无需再加辨驳的事情了。但我们仍要郑重指出:《金瓶梅》性描写中(一)对淫药淫具的介绍,(二)对性器官以及性交动作、姿势、场面、过程的描述渲染,(三)有关性交过程中淫词艳语的记录,这三个方面,因其情趣低下,而且刻露、雷同,价值不高。然就总体而言,《金瓶梅》的性描写是这部小说血肉之躯的有机组成部分,具有不容任意删汰的价值和意义。这突出地表现在如下两个方面:

其一,性描写是服务于全书的主旨和整体结构框架的。无论是从那一个视角去看《金瓶梅》,读者大概都会承认这样一个事实,即“财色”的描写贯穿这部小说的始终,是驱动全书各色人物活动的杠杆。财、色之中,尤以色欲的描写为小说的主要线索。主人公西门庆因财渔色,最后在色欲的燃烧中暴亡,潘金莲、李瓶儿、庞春梅、陈经济等主要人物也死于色欲和由此引起的明争暗斗。小说在失去节制的情况下,尽情地泻染了色情生活的丑恶、肮脏和丧身败家的危害,表现了作者的戒淫思想。从小说的结构看,它以西门庆的纵欲身亡为第一个大收煞;然后是潘金莲、庞春梅、陈经济继续淫欲生涯,最后,以潘、陈的被杀和庞的淫欲无度身亡为第二个大收煞。这两个大收煞,前呼后应,被纳入轮回报应的总体框架之中。由此不难看出,《金瓶梅》的性描写,并不是小说中可有可无的构件。

其二,性描写成为小说刻划人物性格,展示人物精神世界的重要手段。可以说,离开了性描写,书中的主要人物形象是难以塑造得如此鲜明、完整、突出的,起码他们已不是《金瓶梅》中的人物了。下面仅以西门庆、潘金莲、王六儿为例略加说明。

西门庆是《金瓶梅》中的第一主人公,张竹坡称他为“混帐恶人”,是一个市井暴发户的形象。他一生中生活的主要内容,一是搞钱财,一是搞女人,二者有时互为因果。具体到他的搞女人,有这样几个特点:一是淫滥。对于西门庆来说,只要进入他视线内的略有姿色的女人,都不能逃脱他的追逐和吞噬。在他淫过的女人中,既有身分高贵的官太太,也有一般的丫环、使女、仆妇、妓女,潘金莲说他是“偷皮匠的,缝(逢)着的就上”,可谓对他知之甚深。为了满足自己的色欲,他可以奸朋友之妻(如花子虚),淫伙计之妇(如韩道国、来旺),甚至不惜杀人(如武大郎)。二是占有欲。这一特征,在他和奶子如意儿纵欲时得到充分体现。性交之中,如意儿本来说过“我是爹的老婆”的话,但西门庆仍要她按着他的口授重复一遍:“你是熊旺的老婆,今日属于我的亲达达了。”三是征服欲。如他喜欢看到在性行为的过程中女性对他性能力表示崇拜和屈服,愿意听到在他性征服下的求情、告饶,还喜欢看女性在如烧香码时那种“蹙眉啮齿”、呻吟不绝的表现,这些方面,比性行为本身更能给他带来满足。当他的妻子吴月娘劝他“日后那没来回没正经养婆儿,没搭煞贪财好色的事体,少干几桩儿也好,攒下些阴功与那小的子”时,却换来了一番如此荒唐而又在当时不无几分道理的回答:

你的醋话儿又来了。却不道天地尚有阴阳,男女自然配合。今生偷情的,苟合的,都是前生分定,姻缘簿上注名,今生了还。难道是生刺刺胡扯歪斯缠做的?咱闻那佛祖西天,也止不过要黄金铺地;阴司十殿,也要些楮镪营求。咱只消尽这家私广为善事,就是强奸了嫦娥,和奸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我泼天富贵。

因而,在我看来,正是围绕着西门庆对女人的强烈占有欲、征服欲和无休止的淫欲的描写,不但从一侧面展示了他作为市井暴发户所具有的勃勃雄心和他肮脏的灵魂,而且给这一形象涂抹上浓重的市俗色彩,使其成为具有独特价值的“这一个”。如果抽去其中的性描写,西门庆恐怕要成为另一副面孔了。

再如潘金莲,她那争强、淫毒而又卑顺的性格特征,也是在她和西门庆等人的性关系中表现出来的。对性的欲求,使她丧失了起码的良知和理性,在西门家,除了施展一个女人所有的本领“把拦汉子”外,又不顾主仆、母婿的名份,私通十五岁的琴童,和称她为“六娘”的陈经济勾搭成奸。当她的淫欲得不到满足时,就把秋菊作为泄愤的对象,残酷地折磨她。为了和西门庆其他妻妾仆妇间的争风吃醋,又设计害死了李瓶儿母子,断送了家人来旺夫妇的性命。而对西门庆,则不惜用自己身体的任何一部分去满足其淫欲,如品箫,吞精,“干后庭花”等,行为之丑恶,连当时的妓女都不屑为。这里不妨引录第七十二回的一段描写:

(潘金莲)只要拴西门庆之心,又况抛离了半月,在家久旷幽怀,淫情似火,得到身,恨不得钻入他腹中。那话儿把来品弄了一夜,再不离口。西门庆要下床溺尿,妇人还不放,说道:“我的亲亲,你有多少尿,溺在奴口里,替你咽了罢,省的冷呵呵的热身子下去冻着,倒值了多的!”西门庆听了,越发欢喜无已,叫道:“乖乖儿,谁似你这般疼我?”于是真个溺在妇人口内。妇人用口接着,慢慢一口一口都咽了。西门庆问道:“好吃不好吃?”金莲道:“略有些咸味儿。你有香茶与我些压压。”西门庆道:“香茶在我白绫袄内,你自家拿。”这妇人向床头拉过他袖子来,掏摸了几个放在口内,才罢。

试想,如果抽去有关的性描写,潘金莲争强、淫毒而又卑顺的性格特征,能得到如此丰富、鲜明地展示吗?

王六儿则是另一种类型。她与西门庆的媾合,完全是双方财色互易的商品关系。和潘金莲一样,她也是以自己的身躯和作为女性所具有的全部生理机能供西门庆淫乐。虽然她对丈夫韩道国说“你不知老娘怎样受苦哩”,但想到又“落了他好些供给穿戴”,觉得自己没白“输了身一场”,便心安理得了,甚至不无得意地向其夫卖弄自己挣钱的功劳。西门庆死后,她又唆使丈夫拐走西门庆的一千两银子,逃往东京,“投奔咱孩儿那里”。当韩道国念与西门庆主仆一场,“争奈我受大官人好处,怎样变心,没天理了。”王六儿却说:“自古有天理倒没饭吃!他占用着老娘,使他这几两银子不差甚么。”作品中几次大描大写王六儿与西门庆性交的场面,与西门庆死后王六儿的表现形成鲜明对照,成功地刻划了这一借色图财的淫妇形象,也反映出当时社会上金钱对人们灵魂的蛀蚀。另外,象李瓶儿嫁到西门家前后性格的变化,林太太的淫荡以及由此展示出的道德堕落,春梅在小说后半部分结构中所具有的独特意义,都密不可分地与书中的性描写纠结在一起。

以上我们从作品主旨、结构框架和塑造人物形象等方面,讨论了《金瓶梅》性描写的价值和意义。然而这不等于我们肯定这类描写是成功之笔。固然,饮食男女是人类发展的两大前提,文学描写性也无可厚非。但如何处理这一敏感的题材,却显示出作家创作思想和审美情趣的高低。正是在这一意义上,我们觉得《金瓶梅》作者以欣赏玩味的态度恣意渲染动物本能式的性行为,不但与书中一再表示的戒淫思想相矛盾而使自己处于尴尬的境地,而且也丑化了性本身(这与劳伦斯《查太莱夫人的情人》的意向正好相反),从而严重影响了《金瓶梅》一书的美学价值。

《金瓶梅》的性描写已经成为历史,但却留给人们一串长长的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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