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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德拉的性描写

2023-07-28 09:18:49 爱情的文章 访问手机版

昆德拉的性描写

我上初三的时候,坐在我前排的同学,课桌里塞着一本小说,有一天我偷偷把那本小说翻出来看,题目是《卢布林的魔术师》,美国作家辛格的小说。那本书有好几个地方都有折页,凡是折角的页码,都有一小段色情描写。我当时还没怎么读过外国小说,但色情描写还是能看出来的。我把这个发现向别的同学宣布,等我前排的那个同学回到座位上,我们就一起嘲笑他。这是我做的非常操蛋的一件事,一个青春期的孩子,找点儿色情材料看,没什么大不了。你不能因此羞辱他。

那是1983年,没有毛片,也没有色情画报,你想看点儿什么色情的东西,得去看外国文学。从这个角度,你就能理解为什么文学在八十年代有崇高的地位,那时候没别的可看。过了几年,情况也没什么改变,还是要从世界文学名著中去寻找色情材料。大概是1987年,我忽然知道,广东的一家出版社出了一本黄色小说叫《查泰莱夫人的情人》,这本书很快被禁,但有很多盗版在贩卖,一本要25块甚至30块,在当时是非常贵的。你在街上走着,可能就会有一个书贩子凑上来问你:嘿,看小说吗?我这儿有一本查太莱。你看,小说的地位多牛逼。

我读“查太莱”这本小说的时候,已经岁数不小了,看劳伦斯先生写色情场面,完全是出于好奇心。这种好奇心,人皆有之。劳伦斯这本小说1929年在欧洲大陆出版,在英国一直是禁书,直到1960年才解禁,解禁之后十个月内,在英国卖出去300万本。英国几千万人口,居然卖出去300万本。可见人们都想看看这本书到底写的是啥。这本书,我看完就放下了。

过了很久,我看到文学理论家斯坦纳的一本谈话录,斯坦纳说,我很好奇聋哑人是怎么做爱的,关于盲人做爱,还有几篇研究论文,聋哑人如何做爱,完全没有记载。普通人做爱时会说点儿情话,有时会说点儿脏话,有言语相伴,聋哑人做爱时怎么来表达?斯坦纳是文学评论大家,写过一本书叫《语言与沉默》,所以他提出的这个问题就显得很严肃。我看到这个问题,似乎更明白了护林工梅勒斯为什么跟康妮说那么多土话了。理论家斯坦纳接着说,纳博科夫的小说《爱达与爱欲》描写了多语种的性欲,纳博科夫还深刻的体验过多语种的性欲。多语种的性欲?这是什么意思呢?我不太明白,但感觉斯坦纳这个哑巴做爱的问题一下子有了很深的学术意味。

于是,我找来纳博科夫的《爱达与爱欲》,这本书写得太繁复了,我没能读完,只是大概翻了翻,但还是把性描写的段落都找了出来,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叫多语种的性欲。我15岁的时候,初中同学会在《卢布林的魔术师》中标记性描写段落,没想到我50岁,还在干这样的事情。当然了,我是在研究,如果你对色情的东西看得非常认真,就有了学术研究的意思。不过,你关注的重点不应该是小说中的色情描写,性爱场景是在写两个人灵魂与肉体最深刻的关系,这种关系,会给你带来很好的性教育。

最早给我上这一课的是昆德拉的小说《搭车游戏》,小说写的是一个28岁的小伙子和一个22岁的姑娘,开着敞篷车出去玩,车到半路,快没油了,姑娘说,我以前在路上碰到这种状况,就搭车去一个加油站,买一桶油回来。小伙子说,别人愿意为你耽误时间吗?搭你去加油站,再搭你回来?姑娘说,他们可殷勤了。小伙子听了这句话,就开始嫉妒。小伙子再往前开,到了加油站,姑娘去前面的一处森林中方便。小伙子加完油,把车开过来,问路边的姑娘,你要去哪儿啊?两个人很默契的进入了一个“搭车游戏”,假装成陌生人,小伙子在路边遇到了一个搭车的姑娘。两个人言语中开始挑逗,慢慢的,小伙子非常恼怒,他想的是什么呢?他想的是,我的女朋友怎么对放荡的举止这么娴熟啊,既然她这么善于变成一个淫荡的人,那就意味着,她真的就是这样的人。平常她把自己的淫荡本性藏起来了,现在进入搭车游戏,她就暴露出来了。

到了一家餐厅,小伙子心里对姑娘的厌恶越来越强,有意思的,他在道德上越厌恶这个姑娘,在肉体上越渴望她。灵魂的陌生使得她作为女人的肉体更为奇特。在餐厅里,姑娘去上厕所,她扭着屁股挺着胸,有个男人就冲着她说,小妞儿,多少钱。回到桌上,姑娘对小伙子说,刚才有个家伙居然跟我说,小妞儿,多少钱。小伙子回答说,很正常,你的模样就像是一个婊子。姑娘说,我本来就想跟他走的。小伙子说,你一晚上接多少客?两个人的对话越来越下流,然后小伙子带着姑娘去楼上的房间,给姑娘掏出五十块钱,很粗暴的做爱。而后,姑娘哭泣着说,我是我,我是我。这个邪恶又暧昧的搭车游戏终于结束了。

昆德拉这个小故事到底什么意思呢?当男人想象着自己的性伙伴可以被其他男人进入时,他的兴奋程度越高。仿佛把她贬低到妓女的行列,可以让男性的性欲更强烈的表现出来。昆德拉非常认同的一种理论叫“三角欲望”,这种理论说,在一切欲望中,总有一个主体,一个客体和一个介质,介质向主体指出他渴望的东西。这个理论是典型的法国式学术黑话,我不是特别懂,但我知道,昆德拉喜欢写性爱场景,也喜欢写三角关系。昆德拉和美国作家菲利普•罗斯曾经有一个对话,昆德拉说,性欲在如今并不是禁忌,纯粹的性描写让人厌恶,劳伦斯和亨利•米勒过时了。昆德拉写性爱场景,是因为性爱场景散发出一种强烈的光芒,一下子揭示了人物的本质。

有一个法国记者,给昆德拉写了一本传记,传记中有一个章节,题目叫“性交选集”,性欲是人类经验的一个重要维度,对性欲进行探索,就是要发现人类境遇。这个章节分析了昆德拉作品中的很多个性爱场景,如果你感兴趣,可以找来看看。

我想补充一个场景,是我印象很深的一段情节,来自《生活在别处》。不用管前因后果,直接进入主题。男主人公是诗人雅罗米尔,某一个夜晚,他跟一个姑娘有了独处的机会,昆德拉是这样写的——两个人即将成为情人的故事是永恒的,它几乎让我们忘记了历史。叙述这样的爱情故事是多么愉快!忘记历史是多么愉快!但是,历史在敲门,要进入我们的故事。它的到来不是身穿秘密警察的装束,也不是革命的装束,历史的进场不是总那么有戏剧性,历史常常像污浊的洗碗水一样深入日常生活。在我们的故事中,历史是身着内裤上场的。

小说中说,捷克那个时候,高雅被视为一种政治罪行。人们穿的衣服糟透了,高雅的内裤没有了。大家穿的内裤都肥肥大大,松松垮垮,时髦的人不喜欢这样的内裤,就要穿一种颜色鲜艳的亚麻运动内裤,这种内裤被称为“教练员”。那个时代,波西米亚的男人爬上情人或妻子的床上,都穿着这种运动短裤,像足球运动员似的,真是一种奇观。诗人以前跟姑娘约会时,总穿上“教练员”内裤,但诗人的妈妈不喜欢他穿这样的短裤,诗人的妈妈总让儿子穿肥大松垮的内裤。这一天,诗人根本没想到自己会有艳遇,所以他没穿“教练员”内裤,他穿了一条宽大灰暗破旧的内裤。姑娘的屋里亮着一盏粉红色的灯,看样子姑娘不想把灯关掉,诗人雅罗米尔又不习惯把内裤和裤子一起脱掉,他愿意先来一段前戏,再脱掉内裤,所以,他那条肥大的内裤就成了无法逾越的障碍。最后,诗人临阵脱逃,不干了。

这段故事我印象非常深刻,因为它又进行了一个很重要的性教育,那就是你应该勤换内裤,在你有艳遇可能的时候,每天都要穿漂亮的干净内裤。就这么简单吗?当然不是。昆德拉多次谈及个体对他人目光的依赖,有些大人物需要被公众凝视,有些人无法离开他所爱的人的目光,还有些人会在不在场之人的目光下生活,比如昆德拉自己就会在他父亲的目光下生活,哪怕他父亲已经去世了。我觉得,雅罗米尔因为自己的内裤不好看,就放弃了一场性爱,就是因为他在自己的目光下生活,他逃脱不了对自己的审视,他会看到自己穿着一条难看的内裤上床,他会看到自己的困窘,所以,他只能临阵脱逃。昆德拉这段情节最有意思的地方是,我们脱光了衣服,裸露在爱人的目光之中,此时,我们是不是也处在自己的审视之中?

我们看小说,最常见的性描写,都是男女主人公,情到浓时,宽衣解带,进入了天地的大和谐。像劳伦斯的“查太莱”,就是典型。但昆德拉小说中的色情场面,往往不是写激情导致的天地大和谐,而是写两个人中的不和谐。比如《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里,萨宾那和托马斯做爱,托马斯是个放纵之人,乐意比较女人之间那细微的差别,他娶了老婆,跟萨宾那偷情时偷偷看手表,完事后,萨宾那就把托马斯袜子藏起来一只,让托马斯穿着一只男士黑袜子一只女士白袜子回家。再比如萨宾那后来和弗朗茨做爱,弗朗茨高大威猛,但萨宾那忽然觉得,这个肌肉强健的男人只是自己养的一只大狗,他没有男子气概,心智可能还不太成熟。我觉得昆德拉的性爱描写,总是带着点儿嘲讽,让我印象最深的段落,都是在写性爱中的可笑之处,这可能是我的一个错觉。

1993年开始,英国的《文学评论》杂志,每年都会搞一个“最差性描写”评奖,JK罗琳,村上春树等大作家都曾获得提名,每年评选结果出来,我都会看一看国外那些作家是怎么写色情场面的,说实话,我并不觉得那些段落是“差的”,没有上下文,也很难看出作家的那段描写到底是要讽刺还是要抒情。这个“最差性描写”是不是一个噱头呢?能不能评一个“最佳性描写”呢?最佳性描写和最差性描写,读起来会不会一样呢?

作家做性描写,真的不是想撩拨读者的情欲,而是揭示人物最本质的关系。以我的趣味,我喜欢略带戏谑的性描写,多年前,我在一本小说上看到一句话,早忘了那是什么小说,却一直记得这一句——身体滚烫,欲望像烧开的水在身体里沸腾,可是他仅仅是爱抚、亲吻,像在案板上精心对待每一根蔬菜,切割,清洗,却总也不肯下锅。这一句描写将爱欲和我们热爱做菜的民族性联系起来,实在是我见过的最佳性描写。你看过的书里,有哪一段性描写堪称最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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